橄榄枝在《圣经》里曾是和平鸽衔来的第一片绿色,在诺亚方舟之上昭示了洪荒退去后生命的重新萌发,然而那细长青灰的枝条,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,却并非这般轻盈——它沉甸甸的,浸透了外婆手掌上经年劳作的纹路,和灶台边经久不散的咸涩气味。 外婆的橄榄总在粗瓷大瓮中沉睡,每年深秋,父亲从集市上担回一担青果,外婆便开始她一年一度的“营生”,她坐在庭院的老槐树下,身旁是几只巨大的陶瓮,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,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冷冽的光,她将一颗颗饱满的橄榄,用刀尖仔细地划开几道口子,动作娴熟得像在为青果卸下坚硬的铠甲,我总爱蹲在一旁,看那些被划开的橄榄在阳光下微微渗出汁液,带着一种青涩的倔强,外婆的手指被橄榄汁染得黝黑,那颜色仿佛渗进了皮肤的纹理,成了她劳作生涯最深刻的印记。 “囡囡,过来,帮外婆把划好的橄榄放进瓮里。”外婆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,我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“受伤”的橄榄递过去,看着它们落入瓮中,与盐、花椒、八角、甘草等香料层层叠叠地相拥,外婆会撒上厚厚一层粗盐,然后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用力地按压、揉搓,仿佛在唤醒橄榄沉睡的灵魂,瓮口随即被一块厚实的麻布和细绳紧紧扎住,像封存了一个季节的秘密,那瓮便被安置在阴凉的角落,开始了漫长的静默发酵,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总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复合香气——有盐的咸冽,有香料的辛烈,更有橄榄自身那股清苦中带着回甘的倔强气息,丝丝缕缕,缠绕在老屋的梁椽之间。 等待是焦灼而甜蜜的,终于在一个寒意渐浓的清晨,外婆掀开了瓮口的麻布,一股更加浓郁醇厚的香气扑面而来,几乎让人微醺,瓮中的橄榄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青涩,变成了深沉的墨绿色,像一颗颗浸透了时光的翡翠,外婆用干净的竹筷夹出一颗,放进我的嘴里,初入口,是盐粒带来的猛烈咸涩,瞬间刺激得味蕾收缩,几乎要吐出来,但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,说:“别急,囡囡,好东西都在后头呢。”果然,片刻之后,那股咸涩渐渐褪去,一股奇妙的清甜开始在舌尖弥漫开来,继而涌向喉咙,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土地的芬芳,最后在唇齿间留下悠长而温润的回甘,那滋味,如同外婆的手掌,粗糙却温暖,带着生活的重量,也带着爱的温度。 后来,我离开了故乡,走过了许多城市,也尝过各种包装精美、口味各异的橄榄制品,有的甜得齁人,有的酸得倒牙,有的则过分追求清爽而失了橄榄本真的厚重,它们像一个个衣着华丽的陌生人,却再也无法复制外婆手中那瓮橄榄的味道,那味道里,有外婆的汗水,有阳光的慷慨,有盐分的坚守,更有时间缓慢而神奇的魔法,它教会我,生活的滋味,从来不是单一的甜或咸,而是历经磨砺后,在苦涩中沉淀出的那份回甘,那份历经沧桑却依然温润如玉的从容。 每当我看到超市货架上整齐排列的橄榄,或是听到有人谈论橄榄枝象征的和平,我总会想起外婆庭院里的那几只大瓮,想起她被橄榄汁染黑的手指,想起那颗在舌尖绽放的、带着岁月沉香的橄榄,原来,和平并非只是鸽羽轻拂的温柔,它更像外婆手中那颗被盐和时光反复雕琢的橄榄,在经历了生活的咸涩与磨砺之后,才能酿出那份历久弥新、甘醇厚重的滋味,滋养着生命,也温暖着岁月,那细长的橄榄枝,在记忆的深处,早已不再仅仅是和平的象征,它更是一个朴素生活的容器,盛满了外婆的爱,与人生最本真的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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